“我每天都在为你上刀山下火海，难道你连一顿酒钱都舍不得为我出么？”……

　　每次喝大了，老秦都这样朝酒伴嚷。

　　而每当此时，酒伴们就会竖起眉毛，用更大声嚷回去：

　　“咄，老秦，你又想逃单了”？

　　老秦并不是瞎扯，他真的每天都在“上刀山、下火海”。

　　老秦是贵州傩堂戏的第三十三代传人。

　　现在在夜郎谷每天固定表演傩戏。

　　传统傩戏有24堂，现在的观众们最喜欢看的却只有上刀山、下火海。

　　立一根十五米高的大杆子，每隔一尺绑一柄刃口朝上的利刀，一共三十三把。

　　一把刀就代表一重天。老秦每天赤着脚踩在刀刃上，爬过三十三重天，在最高三十三天处解下巨大的牛角号，用最大的肺活量、把腮帮子鼓起来吹动号角。低沉厚重的号声，把苍生的祈愿送达天庭，也把天庭赐下的祥瑞带到人间。

　　老秦是一个纯粹而务实的傩戏人。所以，每次表演结束，看到匆匆而聚、匆匆而散的观众，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——好歹等主持人把话说完，演员基本谢幕完毕再散开嘛。“

难道我们辛苦表演的付出，连这点基本的尊重都换不来么？”

　　每当这种时候，老秦就有点想不开。

　　微醺后，或真或假的感受便涛涛不绝地来了：别跟我说什么为了傩文化的传承了。当傩戏人们每日辛勤排练，却连基本生存都保证不了的时候，再讲什么传承和奉献合适么？我们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，我们的傩文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？我倒是想为傩文化献身，可你也不能叫我献身之后还死无葬身之地啊！

　　老秦的声音陷入了哽咽。

　　都说傩戏是华夏文明启蒙时代的【文明活化石】，在十万大山里野蛮地生长了5000年，怎么到了现代就这么难以生存了呢？我们的文明到底是进步了？还是倒退了？

　　如果武断地讲“傩戏内容陈旧、不懂得与时俱进而死”，老秦是绝对不会同意的：

　　神仙都被你们逼的“结婚”了，你还要怎样？

　　老秦说的是傩戏里的土地神。

　　为了让傩戏更受欢迎，现代傩戏里的土地被迫讨了媳妇。

　　和传统神话体系里的土地公、土地婆不同，傩戏里的土地有九个，全是男性。以前每次表演时，总会有“聪明”的观众问：

　　你们的土地婆哪里去了？

　　好嘛，观众老爷最大，你觉得土地公需要一个老婆，那就配一个的咯！

　　于是，打了五千年光棍的傩神土地，终于被迫脱单，有了一个土地婆。

　　傩戏的另一个与时俱进之处，则是开山莽将 。

　　在传统傩戏里，开山莽将拿着神器【金瓜月斧】，砍杀五方小鬼是重头戏。

　　这五方小鬼分别是：

　　东方甲乙木鬼、

　　南方丙丁火鬼、

　　西方庚辛金鬼、

　　北方壬癸水鬼、

　　中央戊己土鬼。

　　砍前四个鬼，观众都没问题，唯独到了第五只鬼土鬼的时候，又有“聪明”的观众问了：老百姓的庄稼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，怎么能砍土鬼呢？

　　于是，以开山莽将之威能，也敌不过当代观众之“聪明”，只好被迫放过了戊己土鬼，从“砍遍五方小鬼”的勇猛无敌，变成了砍杀“四方小鬼”的智勇双全！

　　下午三点半到了，锣鼓声响起。老秦又忘了所有的不愉快，专心而虔诚地给傩神上香，准备今天的“上刀山、下火海”…… 

　　5000年前的傩神已经死了，现在活着的是众生和傩神的对话！

　　附：

　　①开山莽将唱词：

　　开山猛将生的恶，一对獠牙一对角。

　　开山牙齿颠倒颠，晒干牛皮嚼九斤。

　　一顿要吃三斗三升炒谷米，八十斤肥羊囫囵吞。

　　嚼谷犹如吃炒豆，只见肋骨两边分。

　　檬子树上去擦痒，皂角树上去安身。

　　有脚行去三千里，反身转来关大门。

　　②谨以此文，感谢贵州傩戏三十三代传人秦仁军先生。

　　文中部分情节出于艺术加工，并非一比一事实。